为地主正名 学界之绝唱 (图)
地主是为共产主义理想付诸于中国社会的第一批殉难者。现在,反右、大跃进、反右倾、更不待说文革,回忆与评说这些运动的文字,已堆积如山,浩如烟海。可是,整个地主阶级,涉及到三千多万人的命运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却罕见有文字记载,至于学术上的研讨,可以说更是一个空白了。丁弘教授在死神向他逼近的时刻,强忍病痛,为地主正名留下了凿凿篇章。
2013年7月,即在去世前半年,他写出了 “ ‘ 江河常照经霜月 ’ — — 漫谈中国农村地主经济的命运 ” 一文。去世前两个半月又写出了 “ 中国农民的 ‘ 梦 ’ 怎么说 — — 关于地主经济的思考 ” 一文。这是他生命发出的最后光华。丁弘在文中指出:地主,作为一个剥削阶级,作为阶级敌人,是 “ 一个伪命题 ”。消灭地主,实行共产,造成“ 生灵涂炭,生产力受到严重的破坏 ”。为地主经济正名,“ 是历史演进中的一个重大课题 ” “ 是一个道德沦丧和道德回归的过程 ”。
地主 — — 为共产主义理想付诸于中国社会的第一批殉难者。
在大陆残酷土改中,一对地主夫妇被驱赶入挖好的土坑,之后被活埋。(图片来源:公用领域)
中国的地主有多少?中共1948年根据毛泽东指示,规定:“ 将土改中的打击面规定在新解放区农民总户数的百分之八、农民总人口的百分之十。” 按此比例计算,土改中要打击三千多万个阶级敌人。后来中共把打击面缩小到百分之三(不包括富农)。以当年三亿农民参加土改计算,至少也要斗争出九百万个地主分子来。如果加上老解放区的地主分子,再加上新老解放区的富农分子(除去已被处决、批斗与逼迫致死的200余万地主分子),全国的地富分子至少有三千万。(见土行孙《土地改革与社会大监狱的形成》,《争鸣》2011年第12期)
消灭地主阶级是中共早在土地革命时期就打出的旗帜 — — 所谓 “ 打土豪,分田地 ”。也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纲领 — — 所谓 “ 反帝反封建 ”。地主,作为封建势力的社会基础,作为农村的剥削阶级,消灭这个阶级,其正义性谁会提出质疑呢!因此,自暴力土改以来的半个多世纪中,整个中国沉默无语。历史的这一页似乎就这样翻过去了。
毛泽东独裁统治的二十七年中,许多中国人认为,毛在1957年之前是正确的,1957年之后才开始犯错误了:“ 反右 ” 啊、“ 大跃进 ” 啊,等等。对以消灭私有制为主攻方向的 “ 三大改造 ”,许多人不认为是错误的。至于以消灭地主阶级为目标的土改,其正当性更不容置疑了。
现在,反右、大跃进、反右倾、更不待说文革,回忆与评说这些运动的文字,已堆积如山,浩如烟海。可是,整个地主阶级,涉及到三千多万人的命运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却罕见有文字记载,至于学术上的研讨,可以说更是一个空白了。
直至半个世纪之后的新世纪头十年,才有一些学者涉及这一领域的研究。如杨奎松在2009年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史研究》中就对中共建国前后的土改进行细致的历史叙述。高王凌在2005年出版的《租佃关系新论 — — 地主、农民和地租》,对地主和农民的租佃关系进行了探讨,认为农民并非完全处于被动的剥削地位。王宏任在2010年发表的《地主 — — 百年难尽的话题》,对地主和土改进行回顾和评价,等等。
此外,反映地主真实形象的文艺作品亦纷纷问世。如陈忠实的《白鹿原》,周同宾的《土地梦》,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莫言的《生死疲劳》,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笑蜀的《刘文彩真相》。这些作品把被妖魔化了的地主形象(如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周扒皮等)修复过来。
丁弘,在死神向他逼近的时刻,强忍病痛,为地主正名留下了凿凿篇章。2013年7月,即在去世前半年,他写出了 “ ‘ 江河常照经霜月 ’ — — 漫谈中国农村地主经济的命运 ” 一文。该年11月,即去世前两个半月又写出了 “ 中国农民的 ‘ 梦 ’ 怎么说 — — 关于地主经济的思考 ” 一文。这是他生命发出的最后光华。
丁弘说,地主,作为一个剥削阶级,作为阶级敌人,是 “ 一个伪命题 ”(《中国地主经济问题》,4页)为什么是一个 “ 伪命题 ” 呢?
第一,地主与佃农的关系是租赁关系。“ 农民和地主的关系,是在私有制基础上自由结合的租赁关系、合同关系、契约关系,而不是什么强制性的封建关系。” “ 这种租赁关系有相对的合理性。” (《地主经济》,15页) “ 触及问题的实质,要看租赁关系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 “ 农民提供劳动力,地主提供生产资料(土地),这样,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结合,形成生产力。分配一般是对半分成。” “ 租赁关系双方的相处一般是可以的,地主和佃户甚至有时亲如兄弟,感情相依。” (《地主经济》,5页)
为了说明地主和佃农不是一种对立关系,孙大午(河北省农牧集团董事长)对贫农和地主的关系作了调查。其中,86岁高龄的沈庄汪氏回忆说:“ 我们一家都给汪家地主干过活,人家对我们都很好。长工们吃饼子和白菜,东家吃的不一定有我们好。后来斗地主,让我男人上台诉苦。我男人说了实话,被轰下台。种人家的地,为什么不准人家收租?现在你不交公粮行吗?” 斗地主 “ 先是把人家绑在板凳上灌水,往死里打,不给饭吃,后来又用镰刀割了耳朵,最后把人折磨死了。不当这样干,分了人家的家产,人家又没有害过人 …… ” (《地主经济》,8页)
地主与佃农之间租赁关系的合理性以及两者之间合作的平和状态,否定了地主是一个与农民相对立的剥削阶级。当然,丁弘也注意到,“ 欺压佃农的地主肯定也是有的。” (《地主经济》,5页)
第二,地主作为封建势力,当作革命对象,这是 “ 张冠李戴了 ”。 “ 地主和农民之间并不是农村的主要矛盾所在。中国社会主要矛盾是什么?实际上是毛泽东所说的 ‘ 百代都行秦政制 ’,即 ‘ 封官、建制、牧民 ’ 的专制体制。” “ 建国后的任务应该是解决 ‘ 主权在民 ’ 的问题,解决专制体制所形成的封建意识、官本意识和等级观念等上层建筑问题。” “ 现在,把地主阶级当做替罪羊,认为打倒了地主就是打倒了封建制。这是张冠李戴了。” 结果是,“ 地主阶级被消灭了,而专制体制加强了。”(《地主经济》,15-16页)这是对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陷入严重错误的深度总结。
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开头便说:“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还说:“ 革命党是群众的向导,在革命中未有革命党领错了路而革命不失败的。” 不是别人,恰恰是毛泽东,认友为敌,领错了革命的路,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第三,那么,怎么看待农村的贫富差别呢?地主和富农如果不是剥削那么是什么原因成为农村富裕的一族呢?丁弘指出,农村存在富裕一族乃 “ 天道酬勤 ”。他说:“ 一个村子里,贫富的状况是不断洗牌的。富余农民的原始积累,无不是依靠勤俭过日子。天上不会掉下馅饼。” (《地主经济》,15页)
他还引述了一个材料:“ 始于秦汉,私有土地都是可以买卖的,有人家殷实一方,可能五世而斩。有的人家本无寸地,经三代披星戴月而广有阡陌。可能三个兄弟,各自接过祖上一份相等的田产。老大好抽,产业化为鸦片的青烟;老二好嫖,财产换作飘飘然的神仙;老三还勤奋耕作,足以让灵牌上的列祖绽放出灿烂的笑颜 …… ” 丁弘因此说:“ 这种演变是很正常的,并不是阶级斗争的结果,是天道呀。” 所谓 “ 天道 ”,就是奖勤罚懒,优胜劣汰。 “ 这种 ‘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 的演变,在各地方志和民间传说里比比皆是。它鲜明地体现出一种激励文化 ”(《地主经济》,11页)。
消灭地主,实行共产,产生什么结果呢?消灭地主,“ 生灵涂炭,生产力受到严重的破坏 ” (《地主经济》,12页)。消灭地主之后,接着掀起合作化和公社化运动,剥夺了农民的土地,“ 耕者有其田 ” 的承诺付之一炬,农民沦为农奴,丧失了劳动和人身自由,长期不得温饱,还一度陷入了大饥荒的灾难。丁弘说:“人民公社给亿万农民带来的灾难不堪回首,罄竹难书!” (《地主经济》,32页)
李洪林的一份材料,很典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李洪林说:“ 1961年我被下放到河北新城县高碑店一个生产大队当队长。当时我们工作组搞了一个调查,调查农村历年来的粮食产量,结果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单干的时候粮食产量最高,合作化不如单干,高级社不如初级社,公社不如高级社。粮食历年递减,这是非常惊人的调查结果,对我来说震动太大了,动摇的不光是公社化的问题,而是牵涉到社会主义理论和制度。” (《地主经济》,31页)
新华社记者冯东书等四位跑遍了陕甘宁农村进行调查,不断写内参呈报中央,后结集出版《告别饥饿》一书。“ 基本情况说明,建国三十年,农业生产还没有达到建国前的水平,甚至出现了 ‘ 人相食 ’ 的局面。” (《地主经济》,32页)以上两项调查,证明了共产主义在中国农村实验的失败。
李洪林还说:“ 下放种地对我是一种惩罚,但却让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中国农村的最底层。” 小时候我家住在农村,那时农村生活也很苦,但是还没有苦到这个程度,农民还是有吃的,可以自己种地,自己支配。“ 这一次我到农村去,真正是开了眼界:这哪里是农民啊,根本就是农奴,除了锄头、镰刀这些小农具以外,他们已经失去一切生产资料,包括人身自由。” “ 他们不能脱离这块地。…… 农民连讨饭的自由都被剥夺了。我才知道人民公社到了这个程度!” (《地主经济》,31页)
丁弘补充说,我曾下放农村八年。我想补充一点:“ 中国农民被公社化以后,劳动成果被剥夺的程度,远远超过土改前佃农被地主剥削的程度。此前,租赁关系对半分成是基数,还是有 ‘ 谱 ’ 的。人民公社三级所有(即所有制属于生产队、大队和公社),对生产队的资源和劳动力都可以调拨,用行政手段控制农业经营,这就没有 ‘ 谱 ’ 了。…… 所以六十年代人为造成的饥馑,只有静静地等着饿死的份儿了。” “ 农民的苦难深重啊!” (《地主经济》,31-32页)
丁弘对地主阶级有如此评说:“ 中国的地主阶级,已经在历史上消失了。” “ 已经消失的地主阶级,它是漫长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个亮点 ”。 “ 在生产力发展的过程中,他们是一个村子里劳动力的组织者和主要的投资力量;在文化的传承上,它更是起着主导的作用 ” (《地主经济》,12页)。
展望未来,丁弘深情地期望:“ 中国历史进程还不知道会怎样发展,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的中国人肯定会更客观、更聪明起来。他们会树立起科学的历史观,对逆历史潮流而动的现象也肯定会有明晰的评说。” (《地主经济》,33页)
丁弘明白,他为地主经济正名,“ 是历史演进中的一个重大课题 ”,“ 是一个道德沦丧和道德回归的过程 ” (《地主经济》,20页)。后人肯定会继续研讨这一问题。因此,他又引述胡平《话说地主阶级》最后发出的感慨:“ 什么时候,撕开那片如雾的沉默,这片废墟上也会飞来一头思想的大鸟,衔来一个对地主制经济和地主恰如其分的解说呢?” (《地主经济》,12-13页)
对地主经济的评说,最后以谢韬的诗句作为结语:
千秋功罪千秋说,
哑口无声却有声。
江河常照经霜月,
沧海难洗血泪痕。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