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入美国的传奇才女张爱玲

发表:2023年07月09日
文/秦顺天
张爱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本名张煐,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此图为张爱玲1946年在香港的照相馆拍摄。
张爱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本名张煐,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此图为
张爱玲1946年在香港的照相馆拍摄。

把“五四”运动比作交响乐

张爱玲才华横溢,3岁即会背诗,7岁写出了第一部小说,19岁成名,多部小说被奉为经典,1943年,张爱玲就已经成为上海最红的女作家了。23岁时,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三年后分手。后来因为胡兰成日伪汉奸的身份,深受牵连的张爱玲被世人公开指责谩骂,但她从不辩解,始终一言不发。

张爱玲本能地反感中共领导的左翼文学,她的文化认同建立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上,对“五四”运动,张爱玲有迥于常人的清醒与远见。

在形容音乐的一段文字中,她说自己不喜欢交响乐,用了“五四”运动做比:

那是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它的声音,前后左右呼啸嘁嚓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人一开口就震惊于自己的声音的深宏远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时候听见人向你说话,不大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人家说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无法“写英雄”与“歌颂土改”

早在民国时代,有人问张爱玲,能否写无产阶级的故事,她甚是不屑,说自己不熟悉,“不会。要么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明白这些旧家庭的老妈子也不能算作无产阶级,她也就不打算写“无产阶级”的事了。

上世纪40年代左翼文学风行时,张爱玲曾对朋友说,她感到一种压力,一种非要她写什么的压力。那是当时作家都面临的必须趋同的政治压力。

1949年中共执政以后,张爱玲以往的作品被归入小资产阶级类,不过,她也被中共列为可以“争取”的对象。

1950年,她不得不开始尝试写“无产阶级”的故事,她写出长篇小说《十八春》。小说结尾,男女主人公投身了革命,在延安再度相逢,此书在上海引起轰动。尽管她生硬地努力向新政权靠拢,书中的一句话还是透露了她的敏锐与清醒:“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

半年后,张爱玲写出了《小艾》。她原本构思的小艾,为了脱离底层的卑微身份,曾主动挑逗席家少爷。与排字工人结婚后,小艾一心想发财,待到“解放”后,小艾才发现,发财是没有指望的。张爱玲很清楚,在当时的“新中国”,现实中真实的人性,是不能写的。所以后来她改出了一个“无产阶级故事”:“旧社会”的婢女小艾,被席家老爷强奸,又被姨太太毒打至流产,最后与排字工人结了婚,苦苦挣扎之后,小艾才等来了好世道:一个被“解放了”的“新中国”。

小艾幻想着,自己将来的孩子,会处于“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幸福的世界”。

1950年,年轻的张爱玲被礼遇,应上海宣传部长夏衍之邀,她参加了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张爱玲身穿深灰色旗袍,外罩网眼绒线衫,虽然坐在后排,也未发言,但在五百多人几乎统一的蓝色和灰色海洋里,这副旧上海女人的普通打扮,还是使她成为“异数”。那时“新中国”最时髦的装束,男士皆着中山装,女士皆着列宁服。

不久,张爱玲被安排随上海文艺代表团到苏北农村参加“土地改革”。两个月的“深入生活”,使她非常苦恼,因为所闻所见,使她觉得自己无法“写英雄”、“歌颂土改”,“一般所说时代‘纪念碑’式的作品,我是写不来的,也不打算尝试。”

1951春天,弟弟张子静最后一次与姐姐张爱玲见面,问她对未来的打算。沉默良久之后,张爱玲说:“人民装那样呆板的衣服,我是不会穿的。”

罗湖站与罗湖口岸之间的人行天桥(Wpcpey/wikipeda/CC BY-SA 4.0)
罗湖站与罗湖口岸之间的人行天桥
(Wpcpey/wikipeda/CC BY-SA 4.0)

终于通过罗湖桥到了自由的香港

年底,中共要求在校教职员及高中以上的学生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之后,这种中共特色的“思想改造”运动迅速扩大到知识界、文艺界。所有知识分子都要进行思想改造,人人过关。张爱玲这种资产阶级作家,当然更得“改造”。

她的出身、她与胡兰成的婚姻,都使她感到了“惘惘的威胁”,她预感到“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她拒绝了夏衍的挽留,以“继续因抗战而中止的香港大学学业”为由,准备离开“新中国”。

在《对照记》里,张爱玲描述了她申请出境的过程,当时她穿着一件素净的花布旗袍,到上海派出所去办护照:

警察一听说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脸来,仿佛案情严重,就待调查定罪了。幸而调查得不很彻底,没知道我写作为生,不然也许没这么容易放行。一旦批准出境,马上和颜悦色起来,因为已经是外人了,地位仅次于国际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样,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代为宣扬中共政府待人民的亲切体贴。

担心夜长梦多,张爱玲只告诉了朝夕相处的姑姑。申请被批准后,张爱玲提着简单的行装离开了上海,连小说手稿都没敢带,她却带走了一副儿时的包金小藤镯,“浅色纹路的棕色粗藤上,镶着蟠龙蝙蝠”。临走前,她预感未来难测,为避免连累姑姑,她与姑姑相约:以后隔绝往来,不打电话、不通信。姑姑把珍藏的家族照相簿交给她保存,二人就从此决别,再无相见。

1952年7月,32岁的张爱玲乘火车到广州,再从广州乘火车到深圳出境。

过海关检查时,张爱玲忐忑不安,紧张至极,生怕被扣下。通行证上,她用了化名,海关检查人员也许是她的读者,记得她照片的模样,仔细地看了看她,问:“你就是写小说的张爱玲?”她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含含糊糊地咕哝一声“是”。

《对照记》里,张爱玲写了去香港的罗湖过境:

那边香港的检查站也一样的简陋,香港警察把入境者们的证件收去查验,拖了很长时间……一个解放军士兵在关口站岗,穿着皱巴巴的军装,一副朴实相,看样子是从北方来的农村小伙儿。他看人们晒得可怜,便忍不住说:“这些人!大热天把你们搁在这儿,不如到背阳处去站着吧。”

他挥手示意人群可以到树荫下去,但是大家只是客气、讨好地笑笑,却没有一个人肯动地方。人们紧紧地贴着栅栏,生怕一离开队伍就会过不了关。

在《浮花浪蕊》里,她也写了在罗湖桥过关: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还认为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挑夫,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她终于通过罗湖桥,到了自由的香港。

张爱玲和姑姑(维基百科)
张爱玲和姑姑(维基百科)

到美国再度走红

到香港后,张爱玲很快供职于美国新闻署在香港的新闻处,两年后,她去了美国,与作家赖雅结婚,后在加州大学中文研究中心从事翻译和小说考证。

在美国,张爱玲发表了英文小说《秧歌》及《赤地之恋》,张爱玲力称“所写的是真人真事”。

《秧歌》写农民在土地改革后被勒索“捐献”,终于“暴动”。女主人公纵火焚烧粮仓,后丧身火海。不久,村民们奉命备齐年礼,扭着秧歌到军属家去拜年。“秧歌”的意像,暗喻了中国人被迫装出来的笑脸及假装出的幸福,揭示了政治高压下农民的无奈与扭曲。

《赤地之恋》的时代背景是土改、“三反”运动和韩战。小说真实描写了中共对人血淋淋的摧残与精神控制。因为没有足够多的地主,土改扩大化,中农也变成了地主,被统统枪毙了事。村里的流氓无产者,都成了共产党的干部,他们得到了最多的实惠。无数的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迫害,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为求自保,变成了互相“检举揭发”的仇人……个人无容身之地,更不用说自由意志了。书中有一句话:“只要在共区生活过的人,大概都永远无法摆脱这被窥伺的感觉。”不安与恐惧扎根在每个中国人心中,即使到了海外,也难以摆脱,这几乎也是当今的现实写照了。

张爱玲这位对政治没有兴趣与热情的作家,远离大陆,却最早涉入暴力土改这段被中共有意掩盖的真实历史。至今,这两本书都被中共视为禁书。

上世纪60、70年代,张爱玲再度走红港台和海外华人世界,80年代,中共有意邀她回国访问,张爱玲回绝了。

1994年,台湾《中国时报》给张爱玲颁发终身成就奖,她隔岸领奖,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台北。照片上,张爱玲手持刊有“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报纸,眼睛里,仍保留了半个世纪前的神采。

张爱玲再也没回大陆。恢复通讯不久,张爱玲打算给姑姑寄钱,后来朋友说:“汇少了不合适,汇多了,又担心政治形势还会有变化,连累姑姑。”可见那时她也是心有余悸的。

张爱玲晚年在美国离群索居,对世界、人生没有更多需求,就是不想被外界打扰。据她在美国最亲近的朋友林式同说,张爱玲看破了世事,是少有活得通透之人,她不执着、不攀缘;无是非、无贪瞋。虽然在作品里描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自己并不受七情六欲所缚。她的叙事,总是点到为止,自己从不深陷其中。她也不太留恋过去、不留恋上海,言谈上,也从不表示对什么有憎恨之意。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也只是看看而已,从没有占有的欲望。

1995年9月8日,75岁的张爱玲被发现逝世于加州的公寓内,无疾而终,遗容安详。

有人说张爱玲晚年凄惨,隐居在非常小的房间里,没有家具,没有珠宝,不置产业。其实她帐户上有近270万元的港币(她把这笔遗产赠与了她的朋友)。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精神,被她发挥到极致。拥有财富的张爱玲不过是刻意选择了这份孤独与简单,毕竟,那是她自己可以选择的生活。

如果她不离开大陆一百个张爱玲也被压碎了

张爱玲离开大陆后,与她背景相似的人,大多都没有逃出中共的迫害。

与张爱玲齐名的苏青,也是旧上海文坛最负盛名的女作家,1949年底因找不到工作而无法糊口,曾经投稿香港报纸,写了《市妇运会请建厕所》等几十篇文章,不仅没得到稿酬,反而受到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告,理由是:有“讽刺新社会”的嫌疑。

后来苏青被分到越剧团工作,为配合“三反”、“五反”,她写了很多剧本。1955年苏青被打成“胡风分子”,关进上海提篮桥监狱。1957年被“宽大释放”后,回到剧团的苏青去给剧场看大门。文革中苏青被抄家批斗,亲属与她划清界限、断绝往来,后来她被区文化馆收留,退休时,每月退休金43.19元。晚年多病的苏青卧床,不得不请中医上门,竟为每次一元的出诊费不能报销而苦恼,她“只求早死”。1982年病危时,苏青很想再看一看自己的书《结婚十年》,却因该书被禁,遍求不得。苏青死后两年,被中共“平反”昭雪。

旧上海文坛上,与张爱玲、苏青齐名的另一女作家是关露,她是中共安排潜入日伪机构的地下党。1949年后,关露背负汉奸骂名,两次被关入秦城监狱,几度神经失常。结束十年牢狱不久,关露服药自杀。她的房间,紧挨公共厕所,连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

夏衍,不断反复被强迫“认罪”,遭遇近九年的“牢狱之灾”,锁骨被打断过,腿骨也被踢断过,眼睛几近失明。

将张爱玲引入上海文坛的作家周瘦鹃,1949年后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几次运动,他将毛泽东赐给他的芒果、烟卷供奉在家中“领袖像”前,直至芒果腐烂、烟卷发霉,还是恭敬供奉。文革开始后,周瘦鹃被逼跳井自杀;他的老师包天笑,因早年避居香港,逃过了一劫;张爱玲自幼热爱的作家老舍,1949年后,虽不断努力违心歌颂中共和新政权,文革中还是被逼投湖自杀;主演过张爱玲编剧的《太太万岁》的女演员上官云珠,1968年跳楼自杀;胡兰成与原配的儿子胡启,文革初期,因惧家庭出身不好自杀……

如果张爱玲不逃到香港,能躲过其后多次的政治运动吗?正如中共文人柯灵所说:如果留在大陆,一百个张爱玲也被压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