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像外交官的外交官”——专访中华民国驻法国台北代表处吕庆龙代表(下)

发表:2013年01月15日

(接上期)
记者:台湾媒体对台湾的民主自由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它在社会上所扮演的角色是否很重要?

吕庆龙:这个要从蒋介石总统到台湾以后开始戒严,一直到1987年才解严谈起。其实戒严期间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受太大影响,也不会看到到处的军队、枪枝,没有,也没有宵禁——就是晚上不能出门,在台湾的话你照样出来。台湾当时所谓的戒严法(Martial Law)引起国际上很大的误解,但不管怎么样台湾的戒严法是存在的。当时为了国家的安全稳定发展,所以媒体方面是受管制的。
我们举简单的例子,广播电台、电视台家数有限,电视台只有三家:台视,中视,华视(教育电台不算)。从解严之后就没有报禁、党禁。解严前成立政党是受限的,后来广播全部都自由化了。解严前,广播电台要申请新的频道很困难的。报纸只有六页,我们叫三大张,三页乘二,一共六个版三大张,解严之后自由化就可以申请。在每个国家都一样,有些人就想发挥更大的影响力,或者取得更大的影响力。自由化的结果,你只要符合成立电视台、广播、报社的条件,你就有权利去申请,这就是民主和自由的一环。

台北自由广场(摄影/吕庆龙)
台北自由广场(摄影/吕庆龙)

我们看现在台湾一百多个电视台,包括宗教、文化、艺术、地方风味,还有包括十三、四个新闻台,包括购物台在内,这些都是自由竞争。现在你看到某一个节目受到重视,做民调的时候收视率超过1.5%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如果回到解严之前,三家电视台民调都是百分之二十几。很简单,自由化的结果就是让老百姓有更多的选择,所以民调的比例会降低是很正常的。

另外一个问题就出现了,那么多电视台你看得完么?我常常开玩笑,到台湾去最好的运动就是手指运动,选择电视台按得都手酸。因为它的市场是这样的,你不能经营的就倒闭嘛,或者别人买走。像最近的黎大老板脱手《苹果日报》,台湾就有人去买,不管怎么样台湾的媒体生态跟台湾的民主深化是息息相关的。以前威权时代,不利于公共政策,不利于政府形象的,都登不出来。现在不会了,没有人敢打电话叫你不要登,而且你这样讲也没有用,现在的媒体可以监督政府,可以监督公务员,可以监督政策,甚至可以影响政策。媒体的报道还有一点,这一点是自由世界里都有的正常现象,叫“爆料专线”。电视台他有爆料专线,媒体也有爆料专线,你觉得哪里不公平的不对的——“不公不正不义”的,你都可以去爆料。投书也好,而且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在台湾的网络,那种自由的程度是全世界的人都看不到的,因为他百无禁忌嘛,不像中国大陆一样还有管制。

所以你的部落格也好,你的不同的意见都可以自由的表达,这是民主的一个表象。所以电视台那么多就让观众来选择,当你有选择了,就像我刚才讲的,你就当家作主了。我可以选择要看,也可以选择不看,也有人不看电视啊。台湾也有NGO(非政府组织),鼓励大家不要看电视,走出郊外,去保护环境,去捡地上的垃圾,或者大家联合起来全城骑脚踏车,鼓励大家少开车。这是个很可爱的现象。所以媒体对一个国家来讲,当他可以自由的去发展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民主国家,真正的民主国家,否则那种受到控制的民主就是假象的民主。民主绝对是一个普世价值,不应该说在台湾的华人才可以享受民主,没有那回事。大陆的观光客去年到台湾超过200万人次,他们到香港、到台湾的时候就可享受民主,这个价值绝对是普世的,不是说只有台湾才可以有。人们不能选择国家去出生,自由民主是全世界都能接受的,当然就是普世价值了。

所以媒体对台湾的发展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角色绝对是民主化过程当中不可或缺的。

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摄影/吕庆龙)
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摄影/吕庆龙)

记者:您对壹传媒并购案有什么看法?

吕庆龙:你说苹果集团并购案是吧?台湾的新闻自由包括经济自由、社会自由,社会的经济活动是将本求利。当年苹果集团进来的时候我们在台北,那时候的外交部长是简又新。主管开会时,他就说各位主管大家要小心,苹果集团——《苹果日报》就要进来了,各位以后的生活要检点一点,多注意一点,否则被这些狗仔队拍到的话你会很难堪。没错那是一个警告,可是相对的因为这样,让社会有更多的监督。很多记者都跑到《苹果日报》去,大家对它负面的批评是“太Sensational(煽情化)”、“图片太夸张”。可是他们图片要求都要是真的,不能作假的,他们要求很严的。另外就是要求真实的故事,即使真实的故事可能会是丑陋的。

今天台湾社会允许这种媒体存在的话,那就表示他有一定的自由,他也接受市场的机制。因为有第二个市场的机制,所以当他不能经营的时候,亏本的时候,为什么会亏本?第一个当然是广告量,第二个是销售量。当他的成本支出大于他的收入的时候,就会有亏本的现象出现,因为他的记者薪资都很好,比其它所有的报纸都好,成本高嘛。如果成本高,现在因为网络发达,所以苹果日报纸本的销售自然就会受到冲击,跟全世界都一样。这种情形之下也包括一件事,这些电视或你提供的讯息,那是一个商业行为,民众、观众觉得没有什么必要,或者说不愿意再去多买的时候,你就会有逆差、赔钱的现象出现。你赔钱就要看你的老板黎先生要不要继续投资,这是他的决定。所以对我来讲,不管哪一个集团,哪一个报业,第一个要看的是你有没有生存的空间,最重要的是生存的品质,这个品质就是自由的程度。在台湾绝对是OK的,很好的。至于说市场的竞争本来就是市场的机制,不行就淘汰。

这就是为什么在台湾我们最了不起的就是政党轮替,民主自由。你不行下台换别人当,这不是很好么,这不是符合全世界大家所讲的真正的民主自由?台湾最骄傲的地方之一,除了科技以外,除了HTC宏达电、宏基和华硕以外,厉害的地方也在这里。这一点对媒体这样子,因为有这个生态再加上经济自由制度,公平开放,谁有能力竞争谁就起来,很好啊。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市场机制,接下来谁来经营,会不会经营得更好那就让老百姓来选择了。你能赚钱就做下去,不能赚钱就转手,也没有不好,这是民主深化的必然结果。

记者:您认为怎样才能做好外交工作?

吕庆龙:作为国家的外交人员所希望的当然是国家更好,哪一个阵营来执政对我们来讲都一样。我们执行国家的外交政策,外交政策不是我们制定的,我们只是执行者。但当你看到你的国家是正常的、健全的、民主的,你也觉得很安慰,你会觉得很骄傲。要是今天我的国家不民主、不自由、独裁、见不得人的事情一堆,人家对你印象坏透了,我们也不见得今天敢请你们来,这就是一个很自然的观察。所以台湾这方面的表现老实讲是可圈可点的,我觉得是非常骄傲的事情。

今天我可以大胆地说,只要你了解台湾保证你会爱台湾,应该尊敬在台湾的这些人,这样的环境,能够走到这里的真的太不容易了。
这个就是国际沟通了,对我来讲哪一个国家都一样,你都要懂得怎样去行销怎样去沟通。那我今天沟通的国家是一个可爱的国家,它也有很多的缺点,跟大家一样。可是倒过来讲,国际社会看台湾,有时候台湾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时候,我们也很懊恼的。可是那没有办法,这就是国际的现实。所以我在办外交工作三十几年,都要退休了,我一直想跟同事分享办外交的三大要件:
第一个要有国家实力。你没有国家实力,你的HTC、Asus、Acer、MSI就卖不出去。因为今天台湾有实力,才可以一直在那个地方,继续存在、发展。

第二个是你不能一厢情愿。国际社会里面你是成员没有错,可是因为牵扯国际社会各个成员的现实问题或者实际利益的问题,你不能一厢情愿。我举一个例子,台湾争取成为世界卫生大会——每年五月第三个礼拜一开始的国际卫生会议,为了争取成为世界卫生组织年会(WHA)的观察员,台湾努力了13年才进去。这个案子台湾驻日内瓦办事处是我去设的,我去支援还包括在那边工作,我一共去了九次,去的次数是外交部最多的。台湾想加入世界卫生组织,理论上应该是任何国家地区都可以参加,为什么?就纯粹谈健康嘛,细菌没有国界。当年非典型肺炎(SARS)的时候,疫苗不必申请签证,它不是只到台湾,任何地方都可能去。台湾被排除在世界卫生体系之外,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么?可是因为政治因素台湾一直努力要进去,就是进不去。如果你一厢情愿的认为理所当然的要进去,可是你看到了现实面,有人不让你进去,不愿意看到台湾出现,你就不能一厢情愿。
但是你不努力就更没希望,所以我就要讲第三点,要沉得住气。沉得住气的前提就是要去努力。努力包括什么:一方面改善台湾的卫生。今天台湾人民的平均寿命,男士76岁,跟法国男士是一样的;女士82岁,法国女士84岁,台湾也不错。台湾的医疗卫生做得这么好,每年医疗支出占GDP百分之六以上,又有能力援外,但是却被排除在世界卫生体系之外这不是很不公平的么?所以你就要努力去沟通,你继续对国际社会做贡献,你不能一厢情愿,还要沉得住气。

归结起来,三大要件:国家实力,不能一厢情愿,还要沉得住气。这就是我能留给同事们,跟大家分享的。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都很实际的。你处境困难是一回事,要是不去努力的话更不会有今天。开玩笑有人说今天台湾怎么样怎么样,所以是个不正常的国家,这个不对。台湾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从去年开始没有外债,没有一毛钱的外债,你可以说他不正常。因为全世界财经都有问题,可是台湾不仅外汇存底已超过四千亿美金,而且它没有一点外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台北卖甘蔗的摊位(摄影/吕庆龙)
台北卖甘蔗的摊位(摄影/吕庆龙)

记者:台湾的健保系统也没有负债吗?

吕庆龙:台湾的健保系统是一个很有趣的议题,十七年前开始推动到现在,当然你看到它有亏损,如果你拿它跟全世界各国健保制度来比较的话,你会发现几个特殊现象。哪里有说十七年到现在,物价不知道涨了多少,台湾很多的国会议员,他们所谓的保护国民的权利不准涨价。薪水都会涨,物价都会涨,为什么健保不可以涨?我们这个社会就出现了这一种为老百姓利益来看守、监督国家政策的,这种现象是可以检讨的,可以讨论的。你要让他良好运作,每隔几年要反映成本。大家开车要买汽油,汽油进口成本高你就调高,低你就降低,这是合理的。

我们现在开始“二代健保”,调整保费让有钱的人多交一点钱。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值得去思考的。在这种情形下现在的健保是亏空的,不调整的话会亏得越多,但是拿它跟法国来比,我们用数据来说,英国经济学人集团期刊评比全球27国健保制度,台湾名列第二位。

今天的台湾健保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财务结构的问题,他一直都没有调涨,没有调涨就会降低成本,这个就牵扯到医疗服务、医疗水准、医疗设备还有药品。这些都尽量想办法去节省。另外一个就是民众,因为民众是医疗关系,因为是免费或者很便宜的,就会有浪费的现象出现。怎么让这些浪费现象减少,很多地方讲出来可能都不会相信,有很多国民一天到晚去看病,拿到药品之后拿到中国大陆给他们的亲戚用,这我们也管不着,为什么?因为他有权利去看病,看完病就去开药,药他不一定会用,会存下来,去大陆观光的时候交给他的亲戚。这不能说是谁的错,这是一个制度上的瑕疵,这个瑕疵似乎也没有办法去阻止它。

所以你看到台湾的医疗制度从1995年开始实施到现在,我们开玩笑,如果能够存在,也已经有“二代健保”,那就表示有两个讯息:

第一,这个制度是好的,满意度一直都超过75%,不容易,国家政策获民众满意度一直超过这个百分比的确不容易。第二个大家也会比较务实一点,要调整健保费台湾这几年来是吵翻天了,吵得要死。钱赚得多要缴多点,例如从今年开始一年的存款超过20万新台币的话,要多交5%的税金给政府做健保用。民主国家嘛,民主社会嘛,可以探讨啊,立法院通过就去做。刚刚讲这是一个有趣的议题,有趣就在这里。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健保像台湾这样十七年不调保费的,当然这个保费就是政府跟民间,受雇人跟企业主彼此有一定程度的分担,这是跟全世界一样。跟全世界最不一样的就是竟然十七年才调整保费,这个是很奇怪的。我跟法国朋友讲,他们说怎么可能做到呢?第二个是你们怎么会这样做?这个就是台湾可爱,也是伤脑筋的地方。

记者:可否谈谈台湾的医疗健保?

吕庆龙:在台湾谈到医疗的话太骄傲了,二十四小时都可以要到预约,在法国生病要看医生有没有空。台湾的医疗水准在全世界前十名之内,就是因为有这些条件台湾人民都被惯坏了。

记者:台湾健保是全包吗?包括看牙医?

吕庆龙:是啊,当然是全保。医疗,所有医疗行为都包括在内。这个就是台湾让世界惊讶的地方,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评比不是台湾自己公布的,是国际社会公认的资料。

记者:在法国看牙医不是百分之百能给报销的。

吕庆龙:在台湾拔牙跟医生预约,缴的只是挂号费而已。国父孙中山先生所倡导的“三民主义”中“民生主义”是在台湾落实的。老百姓不用再为自己的健康担心,这就是很大的福报了。

台北电器城(摄影/吕庆龙)
台北电器城(摄影/吕庆龙)

记者:您认为大陆新领导人上台后,今后两岸关系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吕庆龙:我们应该这样看,中国大陆新一代的领导人他们的思维会不会有不同,会,应该会,时代不同,经验不同。但是谈到台湾问题,习近平以前在福建的时候,台湾到深圳去投资,包括富士康,台湾最大的投资,那时候有很好的互动,所以他对台湾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们刚刚讲办外交不能一厢情愿,刚才我讲外交的三大要件,不能一厢情愿,你不能这样断定他对台湾更好或更不好。

老实讲今天台湾人民有自由、有民主,什么都有,当然也有反对的,也有不愿意跟中国大陆交往的,可是我们会看到大家因为两岸的互动、彼此的了解是增进的,它的发展是正面的,但是你也要看到台湾人民对未来的不安感在哪里。哪一天被中国大陆拿走的话,我的制度跟你一样的话,那我不要,这是台湾人民不安的地方。相对的,你会看到台湾人民对自己的信心,我只要继续发展我的经济,保持我的竞争力,我要的是我好的制度。

最后的结论就是我常常讲的,让时间来解决,去找最好的方式,让制度来竞争,因为现在制度是不一样的。所以到最后,大家不要打仗,以平和的方式解决。台湾当然希望稳定发展,两岸已经上了一条好的路,方向也对了,哪一边要担负把关系弄不好的责任?这个要看,一方面要看台湾这样发展的结果,两岸互动的结果,会不会有政党不愿意这种方式。台湾大多数民调的结果是希望维持安定,两岸维持良好的互动,在和平当中,统一、独立就让时间来解决。大陆为了收回台湾,到现在什么方式都试过了,但是台湾人民不想死啊,也不投降,那就调整方向吧。不要忘了逼也没用,逼得台湾人民更讨厌你的话,就离你的目标越远的。所以中国大陆千万要注意一点,不能嘴巴说要统一,但做的却是把台湾人民推得远远的,这个就不是聪明了。

相对的,就台湾人民来讲,他们很务实,要的也不多,能过上一个正常的生活,有尊严的日子,人民外出旅行时可以获得应有的待遇。讲笑话,去年十一月一日开始台湾得到美国免签证待遇,现在台湾得到世界129个国家和地区免签证,包括美国。美国这么大的国家,台湾是美国第37个免签证的国家,是唯一没有邦交的国家,大陆就有网民讲,“奇怪,台湾不是大陆的一省吗,为什么台湾人民到美国不用办签证而我们要呢?我们应该想办法取得台湾的护照。”这个说明了什么?第一个因为国际社会看待台湾人民的表现,会觉得很放心。这个放心我举个例子,今天法国的监狱里面,找不到半个台湾人,没有半个不就一个都没有了,台湾人民今天表现不错。相对的国际社会看台湾,你是一个正常的国家,老百姓表现也不错,你的人民到我这里来观光旅游我是放心的,我不会担心你贩毒、洗钱、赖着不走,都不会。这就值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好好去思考了,怎么样能让全世界对我放心。

两岸关系我们看得出来,应该有更多的理由去相信,现在的关系是平稳的、平顺的、良性发展的。是不是要维持它,继续给两岸带来更多的交流、更好的互动,这也是中国大陆的挑战。对台湾来讲也是希望这样子的。很多因素不是单方面的,刚刚我也讲不能一厢情愿。大陆对我不好了,台湾人民也会反弹的。今天大陆是个市场,台湾当然也是一个市场。相对的就看到人的基本价值——尊严,你要台湾人民跟你统一,你又觉得这些人很讨厌,我根本不喜欢你,那就是一种说谎。以台湾人民来讲能够生活正常、有尊严就够了,也不要求什么。会有独立思想不愿意跟中国大陆在一起,是因为你逼我走这条路,还没有成为中国的一省就糟蹋我、羞辱我,要真的成为一省了之后,那岂不是搞不好连投票的资格都没有了。这些方面中国大陆要懂得沟通,但是在实务上不要老是打压台湾,没有意义,把台湾人民打得恨得你痒痒的,这有什么好处呢?两岸关系没有搞好对中国大陆也是减分。一个正常的国家、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全世界都在乎存在的一个国家,中国一定要把它消灭。一方面要消灭也很费神,另一方面你善待它,让两岸关系能够正常,全世界也都会看到,这是中国的利益。我还很佩服马英九总统,他想出搁置争议,让时间来解决,让制度来见证。

台湾也有人不赞成“九二共识”的。那就要看中国大陆想的是在既有的关系上继续改善,或者是在既有的基础上继续展现出自我的独断,独断就是只想到自己。我会认为中国大陆在未来会变得比较务实,起码要去分析国际社会,或者给国际社会良好形象,这是个重要的因素。现在的团队跟以前不一样,成长的过程跟以前不一样,接触的对象不一样,接下来特别是面对国内年轻的一代,海归派也好,别的派也好,国内社会当然比以前开放很多了。开放的结果就像我以前讲的,民主自由就像爱情的滋味,对于年轻人而言,当他们品尝到了以后,就没有人挡得住了。

记者:在您的外交官生涯中最难忘的是什么事情?

吕庆龙:有啊,很多时候你会气得要死。譬如说台湾2009年加入世界卫生大会之后,UNESCO(联合国教育、科学与文化组织)在巴黎很有名对不对,台湾的文化活动表现很不错嘛,跟国际互动也很不错,大概你不知道台湾人民拿台湾护照连UNESCO都进不去,好像UNESCO是中国大陆开的,因为中国大陆规定里面的人不准让台湾人民进去,他们特别还讲台湾参于世界卫生大会是特例,联合国官员不得与台湾有任何官方的接触,台湾人民只要拿护照都不能进去。由于这些联合国专门机构国际公务员如果让台湾人民进去的话,中国大陆外交官员就会一天到晚找他们麻烦。

另一个不好笑的笑话,UNESCO我曾进去过三次,都是开国际会议,我没有拿我的护照,拿我的居留证和邀请卡,人家没有注意看就让我进去了。好像我是坏人不受欢迎混进去一样,这个让我觉得很没有尊严,难道我作为台湾人民有什么错吗?这个就是中国大陆在国际领域里面没有理智,不理性打压台湾的后续效应。中国的外交官知不知道?知道。北京知不知道?说不定知道,说不定不知道。可是如果你的国家政策是让两岸关系继续改善的话,这种动作,文雅点讲就是很不能接受。

还有一个最不好听的笑话。我是扶轮社的会员,有一年国际扶轮社的总社社长要到日内瓦世界卫生大会的总部访问,本来是跟我同一社的社友接待他,结果那一天他临时有事,请我代替他去。我就开着车带总社社长到世界卫生大会的总部,我到了楼下,因为我的脸孔人家知道,我开玩笑说我是黑名单,黑名单就黑名单吧。我陪总社社长见执行长办公室的主任,一个英国人。我们上去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他从办公室里出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开骂,还好我听得懂英语,他说吕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了,他吓了我一跳,坐都没有坐下,站着讲。总社长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谈。坐下来之后总社长跟他讲,“吕先生是扶轮社的社员,我来日内瓦的访问一部分的行程是他来陪我。”这样讲对方才知道是这样子,他以为我借着扶轮社的机会闯到里面要干嘛。拜托,扶轮社有一个一亿七千万的“消除小儿麻痹”的计划,台湾的扶轮社捐了三千万美金,台湾扶轮社每一年的捐款算起来每年都是前五名的国家。台湾扶轮社捐了三千万美金,扶轮社总社捐给WHO的钱有一部分是来自台湾,更何况我是扶轮社员,我是总社长请来的,那你为什么要解读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政治活动?千错万错就是台湾不知道怎么去投降,不愿意接受投降,也不死心,想办法去做国际参与。有一阵子大陆都说台湾是问题制造者,《时代杂志》(《Time》)登过漫画,好比一条狼要吃一只兔子,你不是叫狼不要吃兔子,而是要兔子乖乖的被狼吃掉,问题就没有了。倒过来讲,那次扶轮社活动给我的经验,总社长都说这个不对啊,台湾表现得这么好,今天你来他对你的这种态度这么不好,他应该说对不起。

另一个笑话就比较好笑。《光明日报》派驻日内瓦的特派员有机会就跟我聊天,我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他说吕博士,你要去海地,我们中国驻联合国常任代表团让我转告一句话,他们很高兴,一位讨厌的台湾人走了!我说“哦,这样子,你回报说不要高兴得太早,来接我的比我更讨厌!”

台北夜市(摄影/吕庆龙)
台北夜市(摄影/吕庆龙)

记者:在全球化经济的影响下,台湾很多工厂都搬到大陆去了,失业率飙高,也可能造成台湾高科技产业逐渐流失,如何面对这些社会问题?
吕庆龙: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因为有竞争,有竞争就牵扯到两个:去大陆的是不是都赚钱?留在台湾,你不走永远没希望,走了话还有希望。把技术人才带到大陆去,我们不能否认台湾对大陆的发展没有贡献,台湾的贡献绝对全世界都知道,包括两千亿美元以上的资金。有人讲不止两千亿,我说没关系,就算两千亿也很多了。100万的精英在大陆生活,影响大陆,提升大陆的基本价值、社会价值、人文价值,这就是贡献,更何况创造了2,300万的就业机会。

接下来中国大陆发展的结果,现在中国大陆提供的优惠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中国大陆起来了,有污染的工业也不要了,很多产业不希望你继续再做了。现在台湾有很多产业往台湾回流,因为台湾是自由市场经济,就像我讲的台湾是个不可能停止进步的国家,跟所有人面对的挑战都一样,这个国家可爱的地方是他的老百姓特别有韧性,最简单的解读当他不想死的时候就不会死,他会去努力,他会去用功。对台湾经济发展这个是一个现象没有错,也因为这样造成台湾失业率的一环。台湾失业率现在4.3%,跟法国超过10%比较好过太多了,但这样就将近50万失业者,对台湾是个很大的冲击。

所以台湾怎样在全球竞争力当中找到自己的生路,强化自己的竞争力就很重要。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台湾的科技研发(R&D)占GDP的3%。我们比法国投资还多,他们是2.2%,因为他们是大国,所以金额多。我们比法国厉害的是台湾72%是来自民间投资,法国是50%,法国为什么愿在科技上跟台湾合作,因为台湾有她的优势。他们也看得出来这么小的国家可以有这么靓丽的表现,双赢。所以台湾这个国家只会越来越好。

记者:台湾民主发展的方向是什么样?

吕庆龙:台湾的民主发展,第一个会越来越深化,越来越成熟;台湾人民的素养会越来越高。现在你还能看到台湾民主发展的过程当中,还有地方好像谁讲大声谁比较赢,但是这个情况会改善,台湾的老百姓在成长当中。比如《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ECFA)》签之前,不是吵翻天了么,签了之后大家一看,原来不是有些人讲的那样子——工人会失业,农民没法活——没有,两岸关系的改善对大家都好。对民主来讲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我刚才讲的台湾是一个不可能停止进步的国家,所以台湾的民主会越来越成熟,过程当中可能会很热闹,但是台湾的安定是存在的,因为大家的素养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台湾的民主发展不必担心,大家等着看热闹,而且是愉快地看热闹。

记者:前中华民国外交部长钱复曾说您是最不像外交官的外交官,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如何创造亲和魅力呢?

吕庆龙:他讲这个是有很深入的观察,因为我在他的办公室做过,我结婚的时候就是请他证婚的。我在行政院新闻局的时候他当新闻局局长,陪外宾去见他我没有一次迟到的,他要求陪同人员不准迟到,迟到对我来说是不公平的,对下面一个约会的人来说也是不公平的,要怎么样准时是你的事情。这是训练,这是要求,这也是个礼貌。他后来当部长找我到部长室帮忙,我当然乐意从命。对我来讲有机会能够跟这么一个好的长官学习,特别我第二次回来时,法国这边需要一个业务组组长。曾有其他长官认为不可能放人,钱部长说没关系,在台北要找一个替代我的人(当时我兼任总统府及行政院的法语传译,还有管电报)很容易,在巴黎找一个法语没问题,去就能马上工作的不容易,所以你就去吧。我们这位敬爱的长官真是了不起!

至于说我是最不像大使的大使,这样讲我也很感谢啦,对我来讲大使只是一个工作,只是一个头衔。重点不在于你是不是大使,重点在于你能不能发挥你的专业,能不能为了你的国家利益你放下身段到处跟人家交朋友,让你的国家获得利益,让人家了解台湾这才重要嘛。就像我们看甘蔗长大的乡下人,就是要务实。部长的礼赞就是说这个人在工作方面是很务实的,这样讲很对,我要不告诉你我是谁的话,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一定要你知道我是谁啊。重点是当你跟我们互动,当你跟我们结善缘的时候会觉得很舒服,觉得台湾不错,就够了。

以前我们在海地大使馆的时候请来一位秘书,工作了八年了,老是打错字。有一次一封信又打错了,她拿来给我一看,我没讲话,面带微笑抬头看她,她说“不是我的错”。我说“哦,不是你的错,那就是打字机的错了,打字机打错了”。她还很自在“不是不是……”。“那不是喽就是写信人的错,他不写信给我们,我们就不必回,所以就是他的错。”她说“也不是”。“如果都不是的话那就是我的错,因为我看出你的错来,所以很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哈哈!”

后记:我们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对吕庆龙先生的采访,他用浅显易懂、风趣幽默的语言向我们描述了他的外交生涯,为我们解答了有关台湾民主制度以及法国社会的各种问题。这位被称为“最不像外交官的外交官”,以其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作风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为他即将离职感到惋惜。在此感谢吕庆龙先生在百忙之中接受《看中国》的采访,祝愿他在退休生活中身体健康、快乐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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