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华裔青年讲述个人成长经历

发表:2016年08月17日

文/彧琪

作为欧洲移民大国之一,多元文化是法国的精髓,但实际上历届政府从未正视且具远见地处理移民问题。法国人口社会学者严厉地指出,移民问题永远被政治化。

2016年初,由国家人口研究院(INED)和国家数据和经济研究院(INSEE)共同出版了一部近700页的巨作,名为《途径与根源》(Trajectoires et Origines)。这本著作被誉为有史以来首部针对法国本土移民历史进行科学性研究的学术调查报告,对法国近代历史上出现的主要七次重大移民潮的第一代移民与移民后代及其它原籍法国居民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比较。
 
由于该报告的调查始于2008年,当时人口研究院手上已掌握关于较为近期的中国移民的数据不多,且来自中国的移民人数较少,不足作为单独对象,在经费和时间的压力之下,决定归入“其它国家”。但来自东南亚的移民,包括原籍的华裔,却单独作为研究对象。在此无法就这长篇累牍的报告逐项解读,只有精选其亚裔人口分析。

电影《岳父岳母真难当》在庆功宴前演员组合影。法籍华裔演员Frédéric Chau(右二)。(AFP/Getty Images)
电影《岳父岳母真难当》在庆功宴前演员组合影。法籍华裔演员Frédéric Chau(右二)。(AFP/Getty Images)
 
移民认为被歧视是阻碍融入的最大障碍
 
在被歧视问题上,调查显示移民后代受到的各种歧视比上一代更为明显,特别是当异裔逐渐成为明显可见的族群后,移民后代无论在学校、求职和寻找住房等各方面问题都遇到被歧视。其中37%东南亚后代表示曾经或经常受到种族上的歧视。
 
就个人感受被歧视的问题上,两代人的感觉差异巨大有其因。社会学家西蒙表示:第一代移民来到法国,即便受到种族或其它方面的歧视,他们都认为是“正常的”,久之更习以为常。而在法国出生或年幼抵法的后代,自小与身边的法国家庭小孩接受同等法国教育,他们一旦日常遇上歧视性的言论或行为就会认为是不公,所以第二代个人认为受到歧视的感觉就随之“夸大”,反感加强。
 
另外,在外表的肤色来看,凡源自法亚通婚,其第一代子女,俗称的欧亚混血后代,在外观肤色上已优先地表现出白种肤色,这种在人群中不易被察觉的优点,是皮肤深色人种的混血后代所不具备的。这特征往往被欧亚混血后裔所忽略了。
 
谈到亚裔包括华人后代被歧视的现象,笔者曾和一位在法国长大的原籍浙江朋友交谈,这位法语比中文还流畅的朋友说了个人的经历:他们在巴黎市中心居住,为了让儿子只与法国人小孩打交道(其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看到自己小孩班上有黑人和阿拉伯人),将儿子小学就送到离家稍远的私立学校就读。可想像的是班上当然全部是法国人子女,且至少中产阶级或以上,而自己的儿子确实是全校少有的亚裔面孔,成为了“少数民族”。
 
小孩六岁那年,一天放学满脸闷闷不乐的样子,父亲问何故,儿子说:学校的一位小同学在下午课间娱乐游戏时一手推开了他,并说:“你是中国人,不跟你玩!”儿子尚小当然无法明白个中含义,但父亲却为此愕然。儿子九岁那年,父亲问他,以后的愿望是什么?结果儿子低声道:“我长得一个中国人面孔,什么都做不了!”儿子的语调让父亲感到心酸。进入同样私立(可说贵族)中学,儿子却成了班中唯一的外裔面孔,其中一位老师一直将这位华裔学生作为“出气筒”,老是在针对他,以答案错误为理由撕烂他的作业本,评分偏低等等。法国小孩的“排外”行为自然源自社会,更多是家庭的教育,与这位朋友口中的老师一样不能令人苟同,值得一提的是,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愿却酝酿了小孩的心里阴影。同类的经历如果家长不察觉,小孩不说,是否就不存在了呢?
 
综合法国的融入政策,学者西蒙指出,与北美不同之处,法国政客从未将移民现象存有正面积极的看法,打从开始就认定是一个社会问题,只存有负面的影响,最终目的需要考虑如何将移民人口淡漠在法国本土人口中。所谓的融入政策其实就是最终使移民排弃自己移居前的任何身份表象。
 
华裔演员畅谈个人经历
 
法籍华裔演员Frédéric Chau(中文姓周)是一位国际著名的演员,在《岳父岳母真难当》(Qu'est-ce qu'on a fait au Bon Dieu? )一片中,他扮演了一家天主教上流法国家庭的一华裔女婿,该片不但是法国2014年票房最高的喜剧片,也是同年欧洲各国最受欢迎的法国喜剧电影。
 
一位亚洲面孔能够在法国电影王国获得赏识和器重,Frédéric自己深深明白这是难得的机会。在2015年底,他出版了一本名为《我来自远方》(Je viens de si loin)。书中讲述了在1974年4月父母为了逃离赤柬占领的柬埔寨,来到邻国越南,他在越南出生,六个月后父母抱着襁褓中的男婴来到法国,开始新的生活。Frédéric在自传的开始就解释,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华人的家庭教育,自小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
 
例如小时候同学们讥笑他,然后是社会上受到的歧视,而最教他从小就无法释怀甚至产生嫌弃的,是一直处于困境的家庭和不谙法语的双亲。直到他成人就业,才开始慢慢体谅父母的教育和培养,才开始去了解华人的传统教育和思维,才逐渐摒弃对父母的自卑感。成人后的Frédéric掌握一定的语言和文学修辞,犹如获得新的武器,所以决定著书。就如心理治疗,当将自己心底的想法真实详尽地写出来后,他犹如换胎重生。
 
身为贵族生意家庭,周氏家族当年在金边可属名门望族,甚至与皇室有来往。赤柬进入金边后,举家逃难,来到法国则成为难民,住在巴黎西北郊的廉租屋。父亲在家乐福超市做搬运工人,母亲开始在家里做女车工,后来在超市做收银。因望子成龙,父母省吃俭用将他送到天主教私立小学。
Frédéric自小就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白天学校里富裕家庭子女的私校,自觉高攀且格格不入,他生活在一个谎言的世界;而另一个是放学后回到贫民区,和来自北非阿裔和非裔家庭同伴们打球玩耍,无忧无虑的快乐。
 
为了让读者能够了解Frédéric在书中提到的演变过程,笔者带着他的书,和他约见谈话,特别就书中描述的年幼时各种复杂的情感,作出更多的注解。本文节选了笔者个人认为最能够代表华人的情节,相信不少读者可以对号入座。
 
自小学会戴面具做人
 
书中作者写道:对家父来说,我们必须按照学校的规定执行,不能有优惠或特别安排。我父母希望我们在学校的表现是慎重及温顺,甚至希望我们获得全校“最无形”金质大奖……在小学每年开学初,老师都发给我们一张个人资料表,其中一栏是家长职业。在父亲职业一览中,我填了“主管”(chef de gestion),说实在的我也不知从哪里看到这个词,甚至还不知道这职业是否存在,但总比填写“搬货”强得多,至少“主管”让人起敬,与一个持家的父亲身份相配……
 
父母两人中,我对父亲感到“耻辱”的时候最多,我相信他也饱尝我对他的“鄙视”。每天早上他送我上学时,我都叫他将车停在至少一百米的地方,因为我不愿意同学们看到父亲的样子……
 
Frédéric面谈时补充,父亲自小就告诉他,不要发声,不要表现自己,不要表现自己的特性,将自己完全混入人群。这意味几乎就是永远忍受,尽管面对不公平的情境。
 
他自小就对父亲颟顸的形象感到耻辱,私立学校同学家庭可以提供费用较高的娱乐活动,而他只有穷人的体育运动,例如足球。他一生就是戴着不同的面具,因人而异。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遇到小学老师连他的姓Chau都发错音,顿时全班大笑,他就非常不好意思。
 
平时父母工作很多,家里交谈时间少,自小他从未享受父母和他讲故事的时间。家人对他的关怀不在语言和行为,只“负责”他的起居和温饱。例如天冷了,父母不会问他:你冷吗?只会说穿上外套大衣!他只有执行。
 
少年期对人生提出质疑
 
书中写道:经过不断的努力,部分学科成绩的确有了进步。当我拿着高分数的成绩单给父亲看,我得到的不是他的高声欢呼,而是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很好,我满意。去吧,洗手吃饭吧。我浑然不解,为什么我拿8分的时候引起父亲大动肝火,而14分的时候他也才表现这般平淡……我的世界是什么?父亲亲手做的金边米粉?家里的大姨二姨三姨?家中半潮州话半法语的对话(父母和我讲潮州话,我用法语回答)?或是我和玩伴们的一场球赛?和同学们数不尽的笑话?事实上,我一直在家里和外面两个世界里来回徘徊。当我跨出家门走在走廊上,就如跨国边界。每天我的任务就是在中国法国两国保持平衡的往来,一个来自金边的中国家庭,一个到处都是阿尔及利亚人、摩洛哥人、非洲人和犹太人的法国,的确叫我找不着北!
 
就上述的文字,Frédéric补充说:这就是他的多样性,在家里他非常内向寡言,到了外面和朋友在一起他就是外向,喜欢调侃和开玩笑。在父母的行为中他明白工作的价值,父亲以负面的教育来鼓励他,例如,在街上遇到一个拾垃圾的人,父亲就会对他说:“你不读书就会像他这样!”所以他从未获得来自父亲的赞赏。
 
华裔家庭的幽默描绘
 
书中写:自我年幼,就明白在我们家庭里,考试第一才是赢者,第二已经是败者……每次的家庭团聚,家里的亲戚们都会玩游戏,争取赢得全家“伪谦虚”大奖。在中国人的圈里这是一种全国性的竞赛。直到今日,当我们家里的姨妈们坐在一起时,都很自然以一种惋惜的语气,说自家的儿子是多么的出色:
 
“我的儿子考上了医学院,但他只是在350名内排名第五!”
 
“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儿子当了外科医生吗?而且在纽约一家不起眼的医院里。”
 
“我儿子在法律系年终考获得第九名,不说你们也可以猜到,他父亲和我有多么的生气!”
 
谈到这点,Frédéric微笑地说:他最新的计划就是一部关于华人的这类伪谦虚的短片。片中有人对他母亲说,你的儿子现在是名人明星啦!他的母亲回答:这是他现在的临时工,他会再换一份更好的工作!
 
他所做的种种无法得到家人的理解。他说他想写书,家人说:你连法文都说不好,还写书?他说想当演员,母亲说:你以为自己是阿兰德龙?直到今天,家人看到他的努力,看到他的成就,开始对他信任。Frédéric说:家人是他的全部,他的今天全靠父母的教育和华裔的血统,他可以为家人放弃今天的成就。
 
温州二代上学唯求识字及维持父业
 
八十年代末赤身来到法国求生的浙江籍华人中,大部分学问不多且不谙法语,他们完全出于经济原因背井离乡,一获得合法居留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开店经营为生,而且是日夜忙碌。今年28岁的思琳就是这类华裔家庭长大的第二代。
 
四岁由温州来到法国与家人重聚,对年幼的思琳来说,无论是个人情感还是所处环境都有极大的冲击。如果在温州乡下会受到祖父母的爱护,来到法国后尝到的是父母的“冷落”和孤独。父母每天忙于住家楼下的餐厅生意,对家里的三兄妹无暇照顾,很小就学会自理。
 
思琳在公立学校上学,除了上课就是待在家里帮助父母,在父母的眼中,课外活动是多余的且用途不大。如有同学邀请思琳参加生日会,便找借口推掉,而她更从来未邀请同学来家里玩或举办生日会。整个小学阶段是非常痛苦和孤独的,思琳学会在写日记和读书中找到自己的乐趣。自小在店里看到父母在客人面前凡事唯诺的态度,思琳不需父母教导就明白,中国人以“大事化小”为原则!
 
初中念完,父母就说:不要继续念了,反正会看会写法文,可以帮父母解决家庭行政书信需要就足够了,留下来在餐厅帮忙更实际。面对这些与法国主流社会完全不同的思维,思琳就明白,她个人的理想是上大学,脱离家庭环境,于是和父母的“对抗”就日益加剧。她选择艺术作为专业,大学后进入法国电影行业,过了已婚年龄依就孑然一身,这些年来,她回头再看,一直和父母对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她需要向父母证明,时代不同,命运也不同。
 
谈起她小时候在学校被同学欺负的事情,思琳只记得几次被同学耻笑,摔倒在地上跌破了膝盖都不敢告诉家人。不过,具体的情节她都忘了,她说:“或许是我潜意识地做了筛选,将不愉快的事情忘掉”。思琳说,父母对她极少赞赏,只有批评,更不用说表达对她的爱意,这些都铸就了她今天的坚强和独立。
 
中法双重文化是优点吗?思琳说,直到今天她只感到是一种负担。唯一的好处可能是对两种文化的了解带给思琳多种世界观和换位思考的能力,但实际生活上,个人的经历告诉她,在法国人当中她是中国人,在中国人的环境下,她是法国人的思维。无论何时何地,思琳永远处于警惕观察的状态,因为她需要“融入”和“消失”在当下的人群中,但又担心自己“不到位”,她的眼神是在捕捉其他人的表情,她的动作需要不断地矫正。个人身份的模糊是思琳本人最复杂的情结。
 
最后思琳说:她父母的年代已一去不返,他们的辛苦是无法言喻的。今天的温州移民家庭完全不一样了。无论个人的经历如何,她感谢父母培育之心不变。